頓珍漢小空知

MY PACE地填坑中,主→黑月/及影/青黄/土银【weibo@顿珍汉小空知】

【土银】抵触[搬旧文]

自己会觉得《抵触》远远比《三日雪》写的好,虽然全文笼罩着一股莫名的OOC气息。

※架空

※致郁

※当时的BGM不记得了那么重附上一首Exile-lovers ag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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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个穿着白色背心带着蓝色鸭舌帽的男人扛着一个快递箱进到办公室来,进组刚满一年的山崎跑过去签单,道一句“辛苦了”。

土方从办公间的落地玻璃内不经意投了一眼过去,那人揉着有些乱的银发正撕下回执单,挥个手就跟转身走出了办公室。白背心微微透出一点汗浸湿的痕迹。

他对那个背影有印象。

 

那天下着大雨,他急着赶回公司开一场紧急会议,却一直打不到车。

那时一辆侧身印着“佐川急便”的小型货车朝着他的方向开过来,大概是看到了他急躁的样子,减速停在他身边,一个银发的脑袋探出来,调侃地朝他喊:“你的单车爆胎了吗少年?”

土方压着火跟对方一句话描述了自己的窘境,对方问过他的目的,打了个呼哨说我的目的地也是那里,上车吧。

本来他挺感恩戴德的,要下车的时候赶在他感谢的话之前,倒是那男人微笑着说了一句“路费1000元”。

“咦?!……”土方青筋一跳,掩饰不住尴尬和恼怒让他在对方坦然的表情里觉得难堪,“啊——那么,这一路辛苦你了。”心想着还要开会也不好理论,恶毒地背下他工作牌上的工号,抽出一张千元纸币不情愿地递过去,一面也挤出一个硬邦邦的笑。

他匆匆踏进公司大门的时候回了一下头,看见那人正在从车厢中卸下快递,一时不小心记住他背影。

 

那件事后工作任务繁杂,当下土方忘记了要打电话到佐川急便投诉这件事,也就忘记了那个人的工号,于是不了了之。认出那个背影后,他突然又一阵不快顶到胸口,敦促着他快步走出去,在银发的男人走到电梯前时截住了他。

“诶?”对方转过一张心不在焉的脸。

“要不是看到你真的在送货,我还在怀疑你是不是专职敲诈的呢。”土方尖刻地说。

“啊,多串君啊,好久不见了,原来你在这里上班啊,哪天一起喝酒吗?”对方好像根本没在意他在说什么,给出风马牛的回答来。

电梯门“叮”地打开,里面的人看着堵在门口的两个人,一边犹豫地打招呼喊声“土方课长”一边侧着身子走出来。

土方回过神去回应那位同事,重新转回注意力的时候就发现男人已经走进电梯。他瞬间恼火,“啪”地一声分开正在合拢的门挤了进去。

银发的家伙开腔道:“哎呀,多串君你好心急,喝酒改天不行?你看阿银我手上还有工作呢。”

“多串多串的,你这家伙还真是会转移话题啊。”土方在电梯门“叮”地合上的瞬间提着男人的领子把他推到墙上,“你的工号牌呢?我要投诉。”

对方懒洋洋地看着他,然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原来是……”抬头时脸就逼得太近,暗红的眼看进他眼里。

 

以上这种狗血的桥段都要被用烂了——在那个刹那间四目相对火花四溅——但是终归这些不过是编剧的浪漫意淫。切身活在现实里的人其实多少都会对“浪漫”有点警惕的,就像拳头迎面朝自己挥过来,反射弧不那么长的人都会挡住或者闪开。

土方像是对这样的逼视早有预料,及时撤开脸,丢下对方的领子。“就算是送快递的也要有点原则吧?没有原则也要有点职业道德吧?隐隐觉得你一定经常被解雇啊混蛋,做这种事,老家的卡桑会以泪洗面的啊。”他把话说完,后撤了半步。

银时转脸瞥一眼电梯按钮上方的电子屏,马上就要安全降落在一层。他挠着头应付着说:“老家的卡桑虽然早已化作了千风,还是请先生您不要介意这件事了,下次搭车给你打个八折嘛……当做赔礼,喏,这个给你。”言罢掏出一本不知哪一期、已经翻烂了边儿的JUMP,塞进对方怀里。

电梯门又一次“叮”地打开,趁着对方拿着书打愣的空,银时给了一个“残念”的笑,挤出了电梯。

土方一口气提起来没处放。

命中犯小人。

 

2

“长谷川先生的车已经到了公司楼下,十四你去接一下。”

刚要踏进办公室的土方看了一眼手机,把最后一片涂满蛋黄酱的吐司咽下去,调整了一下领带的位置就往办公室外走。

工作已经把他每个工作日的8小时排满,偶尔还要挤占他睡觉的时间吃饭的时间,周末也一半都被上班的那列车拖死在了车轨上。

站在电梯里的时候,土方想到了很多件小事——还有三天就过期的拉面店优惠券,明天是晴天要把被褥晒一晒,面包吃太快有些噎所以要让山崎准备好咖啡——想着想着他就有点犯困,一个哈欠之后清醒了一些,开始回忆这位长谷川是什么人而他又在跟公司在合作什么。

脑袋里装满琐碎,就堵在每个思维神经的末端,再延伸下去就滞涩住。

 

周六一直到下午才把一周的工作结束掉。准备打卡下班之前,土方掏出西装上衣口袋的手机,看到几通语音留言之后心里暗说一声“糟糕”——原本说好陪女朋友吃饭逛街的,临时加班忘了通知对方。

语音从开始的“你什么时候来接我”渐变到联系不到机主的抓狂,渐变到已经无关这次失约的指责。

——“分手吧,土方十四郎。我看我们还是分手吧。你总是这样,从来都不在乎我的感受。分手吧。”

土方深吸一口气把电话拨回去,另一只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烟盒。

电话响了很多声才接通,漫长的电子音里已经张牙舞爪着女友的愤怒和做作的沉默。“对不起,今天在加班所以……”

 

——对不起,老板现在在忙,我先来跟您谈谈我们这部分投资设想。

——对不起,刚刚在接电话没有注意,能不能麻烦把车开回去?

——对不起,最近事情太多都没时间找你们这帮混蛋出去喝酒了。

土方突然地卡住。电话那头也高姿态地安静着,等着他的解释和道歉。抵触感就要扭断他的脖子。

“既然你决定了的话,我尊重你的决定。”他说。

 

这一幕总是经典地出现在各种OL剧里。土方走到公司的顶楼露台时想。比如被排挤的新人差点跳下去然后被很帅的上司救了,比如A女走出来向B男鼓起勇气告白……他没那么多感怀的情结,只是想来安安静静抽支烟。

高处时吹向自己的风感觉都带着天空的颜色。职场男土方松开领带,迎着风靠着墙栏甚是享受地眯起眼。

“烟灰,烟灰飘到阿银的头上了。”

身旁角落里一句拖腔的抱怨差点惊散职业男的魂魄。

阴影里倚着墙栏半平躺的男人把遮住脸的帽子拿下来,从容地扫一扫银色的头顶。“看什么看,看到前辈也表示点尊敬啊,新来的。”

 

命中犯小人。

手里的烟也好,头顶的晴空也好,带着天空颜色的风也好,什么也安抚不了土方的情绪了。他烦躁地抽完一支烟。“所以说你经常送完快递遛到这里来么?我们公司的保安漏洞原来这么危机重重了么?你这家伙倒是脸皮真的挺厚的啊。”说罢斜睨一眼银时一副占山为王的欠揍样子。

“多串君是要失业了吗?还是女朋友要你回乡下跟她成亲呢?一般想不开地来这里抽烟的,不是准备重新面对人生,就是准备跳下去的啊。”对方似乎抱着势必要激怒土方的决心。

土方半迎着光皱着眉,在脸上劈开一片隐忍的阴影。他维持着那紧锁的眉,深吸一口气,让火星飞快地燃到烟蒂,然后有些粗暴地在栏杆上把它拧灭。

角落里坐着的人拿帽子盖住脸不说话,遮住那双不知是什么神色的眼。

片刻奇妙的沉默里天色似乎就暗下来了些许。

烦躁的土方磕了一下鞋跟,撤步要离开,突然又折回银时旁边,蹲下来甩开他的帽子。

“你说我为了加班而放弃了好不容易能去参观美乃滋工厂的机会,是不是很愚蠢?”

 

3

回到家之后,土方把几个小时前还是自己未婚妻的那位的东西都收拾到一起,打了个包准备第二天快递寄回去。

——你只是不够爱美乃滋吧。

银发男人的吐槽还保留着三分音量在耳边回响。

他忘记自己被像踩了尾巴顿时着急地辩解了什么,对方不紧不慢的表情让他心头毛毛糙糙,一时竟只能背对那双眼说话。“不想让我向公司举报你的话,就把这块地方给老子让出来。”自顾自燃烧着的烟承受不住前端脆弱的灰烬,落在他黑色的鞋面上。

 

“这样嘛,土方君,请阿银我喝酒,就把这里让给你。”对方坦然地厚颜无耻着。

“敲诈像撒尿一样轻松,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底线?”土方甩了一下拿着烟的手,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太阳的角度和高度正好把他的影子的另一个端点送到银时脚边。

“再外加一年份的JUMP吧,拜托啦。这里风光又好,晴天有阳光雨天也毫不吝啬地被润泽,还能怀着中二的心情俯看着脚下的碌碌众生。已经很优惠了好不好?”

土方第二次迈开步要往回走,一只脚跨出去的影子越过银时的小腿。“少说废话,快点走。”

“真冷漠啊,土方课长。”银时站起身,穿过他的影子,先他一步走过天台那道门,顺手戴上帽子。

他从自己身前走过去的感觉像是飞快从身边掠过的鸟微微振翅,让他在那个瞬间里条件反射地迅速撤开半步。

 

电视里传出来新闻的声音,微波炉加热完了一杯牛奶正滴滴地响着,土方从冰箱里取出蛋黄酱,顺手把牛奶取出来,盖着浴巾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他把杯子举得远一些怕水落进牛奶里。

已经打包好的一箱东西放在门口的鞋柜旁。

公寓本来是不大,但是应该是错觉吧。收拾掉几件不是自己的东西,有种变得空旷的错觉。

他的正装上衣口袋露出白色卡片的一角,是那个银色卷毛的名片。明天就让他帮忙把东西快递走吧。他这么在心里说一句。

 

来催租的房东在外面不耐烦地敲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卷毛混蛋,你再不交这两个月的房租我就在你门外买成人用品。”

银时穿着背心和画着草莓的粉色裤衩,嘴里咬着牙刷撑着浴室的门框对吼过去:“你都已经把我的电话号码散布到各种奇怪的网站上去了,我还怕你卖几个按摩器吗,死老太婆!”说话间电话响起来,“看吧!都这个点了还有不认识的号码打过来!你满意了吗!”

门外登势婆婆幸灾乐祸冷笑一声:“再宽限你三天,三天之后不交钱我就把你门外挂上‘20禁天堂’的牌子。”

银时暴力地摁下接听键。“我不是卷子也不提供捆绑加蜡烛的套餐B,佐川急便祝您今夜十秒春宵!”

“……是佐川急便对吧?”电话那头顿了一秒,犹疑地开口。

银时脸一黑,迅速换上另一幅腔调。“您好这里是佐川急便。春宵虽短,好在精力无限,请问您是?”

“我是土方。”对方没搭理他的不正经。

“诶?”

“明天如果还来送急便的话,顺便帮我寄个东西。”

银时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把电话掐断。

 

夜色比寂寞要长。

房间里乱糟糟的,只开着一盏台灯,照着乱糟糟的工作台,杯底留着草莓牛奶残渍的马克杯压在散了页的联系簿上,一双鞋带还没穿好的鞋子放在旁边。没拉窗帘的窗户纵容着外面不干净的光源搅翻屋内孤零零的氛围。

银时刚挂掉电话,欠费的短信就追至而来。他叹一口气,拿起那双鞋开始继续穿鞋带。

寂寞比倦意要长。

 

4

——你可曾怀疑过到底一无是处的是自己还是世界。

 

土方用手撑着眼眶企图阻止睡意,关掉了网页下面轻小说的广告。办公室隔间的玻璃墙外人走来走去,他倒是真想趴在桌上睡一会儿。打包好的箱子放在地上,早晨抱过来的时候被同一层前辈调侃“是被炒掉了要搬家走人了吗”。

他顺手将钥匙放在桌子上,西装外套挂在椅背上,用手撑着太阳穴的位置坐下来,准备休息一会儿。合上眼还没一分钟,部长的电话就追过来:“十四啊,有个客户,跟我一起去见一下。”

土方捏一捏眉心,拎起外套走了出去。

 

土方在公司房产开发部做了两年就坐到现在的位置。亦刚亦柔的态度和高度的警惕让他替公司拿下了几个大金额的竞标,哪怕实在方案不如竞争对手的情况下也曾力挽狂澜逆转局势。公司里不少姑娘眼见他事业有成人又标致,轮番倒贴,无奈他固若金汤,一句“有女朋友了”就挡掉一切攻势。

那位前任的女朋友说来还是经熟人介绍硬塞给自己,虽然没什么心动经历却也挑剔不出不好,倒是方便了他以此作为挡箭牌。

长久下来也再没考虑过去寻一个让他余生幸福安定的人。

他看过他人的身边新人旧人来来往往,心生抵触。

回到办公室时,依旧放在那里的纸箱显得刺眼,让他产生瞬间的茫然,继而又慌又躁。

“课长,”山崎从外面推门探头,“休息间的咖啡机坏了,我要下楼买咖啡,要帮你带一杯吗?”

“那就拜托了。”土方点个头。

 

后天要进行的竞标压力颇大,和部长在公司附近的餐厅谈到了很晚。

土方出了餐厅看了一眼手表,已经过了九点。钥匙被他忘在了办公室的桌子上,不得不回去取。

电梯在办公室所在的楼层“叮”地开了门。他看着一整个浸在黑暗里的办公区,突然又鬼使神差地走回了电梯,摁了顶层的按钮。他想抽根烟。

他爬上天台,瞬间有风顶上他的脸,刮散了所有混沌的意识。打火机打了几遍都没着上火,土方懊恼地摩擦着滚轮,就在他要骂出来的时候火苗窜了上来。

“又来借场地?”

背后的黑暗中不知哪里响起人声,吓得他腿一软跌出一步。

“借一次500元,2000元的话包月,给你算便宜点啦。”对方的脚步声朝他的方向凑过来。弱小火苗的光晕里,那人的身形和脸庞也显现出来。

土方睁大了眼。“你这混蛋……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总感觉那一瞬间是欣喜的。就像是看见远处有一簇烟花跳跃着鲜艳的光,正在反应的时候那一声爆炸声刚刚好尾随而至。

“我只是来拿快递,顺便来透透气。”银时站在他旁边倚着栏杆,“你们公司保安系统太烂。”

“这可是了不得的事了。”土方不置可否地一笑,“你这是要被抓起来的。”

“箱子里装的是?”银时看了一眼上天台前顺手搬上来的纸箱。

“前女友留下的东西。”烟头随着他呼吸一明一灭。

银时意味不明地咂咂嘴,似笑非笑地哼一声。

土方转头看他,那副表情在黑暗里却不甚明了。他的目光奋力地抵抗着夜色。

“还有烟吗?”那边问。

他低头掏出烟盒伸过去。

银时把烟叼上,两只手胡乱摸了摸全身的口袋。

“没带打火机?”土方皱了下眉,又把自己的打火机拿出来递过去。

对方眼神从他的脸落到他的手,然后抬手摁下去他拿着打火机的那只手腕,向前倾身,直接用嘴里叼着的烟凑上燃烧的烟头。动作流畅一气呵成,像是早就排练好。

 

5

 

好像一闭上眼脑海里就临摹出那个瞬间银发男人的样子。偏向一边的脸因为角度问题和垂下来的刘海而无法完全捕捉,下颌线条却很清晰,睫毛遮蔽着眼神。

明明应该会条件反射地后撤,却在那时候稳住了姿势,反而像是等着对方更靠近一些一般。

再之后的几句对话和事情的收尾都不那么重要了,反复被想起的只有这片刻。

 

次日的竞标对土方和部门来说简直是一场灾难。

对手公司的方案几乎完全抄袭了他们的版本,还做了资金方面的优化。名叫冲田总悟的项目经理在长桌对面给他一个挑衅的笑,让土方几乎起身掀桌。

部长的态度急转直下,走出竞标室就甩下脸色和一句“方案不是你在保管吗”一个人走掉了。

土方跟在冲田后面进了电梯,没等电梯门关上,就提着他的领子,眼神也跟着凶狠起来。“你们到底懂了什么手脚?怎么偷到我们的策划的?!”

冲田微微一笑,用力猛地丢开他的手。“土方先生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们哪有偷过什么?创意是全人类的财富哟。”

“你这混蛋……”土方的表情紧绷着。

“别在意嘛,土方先生,你能力强得很,失去了这一单生意还会有下一单的。”

 “……最好别让我抓住你们什么罪证。”土方只觉得有满腹的火释放不出,长久下来情绪的郁结终于庞大到足以堵住他的口他的脑,空有一腔怒火。

他突然觉得连方向都活错了。

 

如果说之前两次都是意外的偶然的话……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偶然吧。

土方意识到自己是带着目的来天台的,不再是为了抽那一根烟。就像他知道他是有意识地为了中奖而在家里有两箱存货的情况下每天多买一只美乃滋。

怀着某种预知地,他打开天台的门。撞进眼中的天和空旷的平台都突兀地让视线慌张,直到凌乱中聚焦在那个用一根烟戏弄了他的男人身上,然后天空和地面都踏实下来。

“又翘班了吗?”

银时倚坐在地上拿蓝色的鸭舌帽盖住脸。“什么叫‘又’啊什么叫。就这么一次被你这种贼人碰上了罢了。”

“你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活的,就以敲诈搭车的路人谋生吗?”

“靠屁民的智慧啊,你们这些自大的精英白领。”银时搔了搔头,“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工作,但我们这些屁民都是依赖着直接的方式活在你们这种人的狡猾里哦。”

土方自嘲地哼了一声:“我们这种人的狡猾,么……”

“阿银我不再负责这一片的快递了,这里就归你一个人了,多串君,那么请温柔地对它哦。”银时手撑着地站起来,看向几步外的土方。

“哦。”土方应了一声。他对银时有种质地近似痴迷却又清醒而跳脱的感觉,像是面对独行时不敢停下去摸索的偏僻的那爿风景。

两人一时都忘记该说什么。任何告别的语句都显得唐突可笑,戳不透这层失衡着的关系。

直至有人跳出来将它推向另一个平衡。

“上次……是不是说哪天一起喝酒来着?”银时抬起眼,看着土方的下颌。

 

对方的垂怜流露得明显一点,你就顺着那个暗示往下走。早在这之前,你就在等待着了吧。

等着那份垂怜终于抵达自己的预期,然后理所当然地被这股力量抛上浪尖。

彼此都心知肚明,只是你不要做那个推波助澜的人罢了,却又在对方先迈出这步之后欢喜地恨不得摇着尾巴迎上去。

 

土方看着旁边那个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的银时,看他两颊上的红晕和安静的睫毛,看那整个带着神秘未知的情绪的脸。内心里某种蠢蠢欲动让他坐立不安,他在抵抗。他抵抗此刻他想要带他回家的冲动,抵抗想要吻一个男人的欲望,抵抗心上那突如其来的柔情。

仿佛周围万事万物都在催促他去迎合。

“我们要打烊喽,先生。”

“噢,好,我们这就走了。”土方说着付了钱,架起银时。

银时整个人沉沉垂在他肩背上,让他走路也走得很勉强,被紧贴的部分布料下面皮肤觉得发热。那人在耳边轻哼一声,像是清醒了点。

土方莫名心慌,转头看到银时微微张开的眼,仓促地扳过他的肩就吻上去。

他几乎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耳中鼓噪不已,差点没意识到对方已经回吻过来。

 

6

 

土方打开房门把踉跄的银时推进去,转过身关门的时候感觉到背后的人靠近过来。他刚来得及扭头看一眼,就被对方出奇用力地拽过去推到墙上,近身贴上然后肆意地吻。

那个瞬间土方脑子发了懵,直到银时开始胡乱脱他的上衣和裤子。下意识的他第一个动作是用比银时更大的力气挣开他,突发的抵触让他伸出手挡在他们之间空出了距离。他看着银时那双微醺而湿润的眼。

没来得及开灯的房间里只有从各处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他还是分辨不清那张脸。

“……嗯?”银时皱了皱眉,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土方用那只挡住银时的手把他拉向自己,同时转身换了方向,把那个醉酒的男人摁到墙上。他把抓着他T恤的下摆从下往上脱掉,解开自己衬衫的扣子,然后将那人从额头吻到胸口,直到彼此的喘息都变得沉重而急促。他把他推到沙发,居高临下地迎合他此刻节节攀升的欲望。

他再没有那一刻如此般享受这间公寓里的黑暗,任其包容放肆的绝望和疯狂。

他抵着银时的额头,忽然间觉得他爱这个世界和一切。

 

第二天早上银时醒过来的时候,阳光已经铺满了整张凌乱的床。他扫了一眼陌生的房间,扶着额头坐起来。头痛和身上的不适让他撑住脸弯着腰不想动。

土方叼着一片涂满了蛋黄酱的面包走进来,一把抽走了被子,又用力抽走了床单,让没来得及反应的银时光着身子滚到了地上。

“喂!”银时从地上爬起来,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怒视向土方。

土方从衣柜里随便扯出衣裤扔过去,把被子和床单卷成一团抱起来。“把自己和床都收拾干净就赶紧走。”

“喂——”这一声少了些理直气壮,听上去更像耍无赖,“不就要了你1000元路费,就这么记恨我。”

“昨天是你自己贴上来的。”土方冷冷扫了他一眼。

“昨天?”银时皱起眉,一副纯良的样子,“昨天怎么了?”

土方额角青筋突突跳了两下,暗骂一句“这混账不会不记得了吧”,把火憋回去。“没什么,你快点回去吧。”

“可是你做了早饭啊,多串君。”银时穿上裤子走到房门边,指着客厅的桌子上摆好装好的餐盘。

 

他们说人无法得到内心的安定是因为你总是想要得到你得不到的东西。虽然这么说着,也没有很多人为了内心安定而轻而易举说不再想要那些得不到的。

非要到筋疲力尽头破血流了才真正相信那是得不到的,还一遍遍想起那种求而不得的心痛来提醒自己有多渴求那一切。

哪怕是你曾经已经与它近在咫尺了。

 

“算是彻底搞砸了?”银时纸盒里最后一滴牛奶倒进嘴里,“听上去也不像是你的错。”

“已经让我先在家放假了,多半是没什么好结果。”土方靠在椅背上,眼神越过银时的肩。

银时的目光游离开,手上把纸盒一点一点捏扁。“别太悲观嘛,说不定也就惩罚你不许再办公室吃蛋黄酱呢。”

土方轻哼一声,懒得接话。

“我看土方君你还空着一间房呢……”

“别想。”

“阿银我会好好付租金给你啦。”

“不要。”

“被房东从现在的住处赶出来啦,要让我住在小钢珠店里吗?”

“归我管吗?”

“昨天晚上算你白爽了吗?”

“你不是都记得!”

“你的人性都被蛋黄灵带走了吗?兑换成蛋黄酱王国的通行证了吗?”

“别扯上蛋黄酱!”

“帮阿银一把啦。”

“……好吧。”

 

“在说什么啊,这么热闹?”山崎走进休息间,看到咖啡机旁几个同事站在正在说话。

“原来是山崎君啊。”其中一个女同事搭腔。

“是土方君啦,听说他搞砸了部里的一单大生意,部长对他不满意,已经在找人顶他的位置了吗?“

“所以说,是真的要被炒了吗?”另一个女同事惋惜地说。

山崎婉转地叹了一声,不再接话,只是眼神有些怪异。

 

土方看着厨房间银时慢手慢脚洗碗的背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天气很好,他有些想跟谁一起去兜风。

 

7

 

当吃饭前拿筷子敲银时没洗手就伸过来的手腕的动作已经变成习惯的时候,土方也正式收到了公司的辞退信和最后一笔薪水。顶着部长不冷不热的脸苟延残喘了几天,他本以为总能熬出头,没想到就这么被踢了出来。

这天回家很早,晚饭他却只带了外卖回来,穿着工作服回来的银时依然帽子都不摘就伸手用食指和中指拿东西吃,他站在一边摆碗筷,没有再用筷子去敲他手腕,只是把手里的东西嘭地放下,然后撂下一句“你自己吃好了,我没什么胃口”。

“诶?那今天美乃滋有足够摄入吗?这样没问题吗?”银时一抬眼,调侃一句。

土方懒得搭话,从冰箱里拿出一支美乃滋直接往嘴里挤,末了给一个“傻了吧傻了吧”的表情。

银时一副被恶心到的样子捂着嘴,本来等着对方再吐槽一句什么“愚蠢的人类根本不懂美乃滋之道”的,对方却已经走近卧室关上了门。他撇撇嘴,似是满不在乎地坐在餐桌边吃起来。

关在主卧室的沉默和控制着那沉默的人散发着阴郁的气场影响了他的食欲。

银时垂着眼盯着筷子尖,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没有拿筷子的左手握成拳,掌心几乎微微出汗。

 

银时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土方还是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他怀揣着“就算是发火也要撩拨你点情绪出来”的念头直接推门进去。

土方正在阳台上抽烟,白天穿的衬衫还没换掉,工作证还挂在脖子上,连下摆都还在束在裤子里。他转头看着闯进来的银时,头发还在滴水,毛巾搭在肩上,只穿着草莓裤衩站在那里。

“卡桑没教过你教养两个字怎么写吗?”土方把烟夹在指间,嫌弃地看他一眼。

银时倚着门拿毛巾擦头发:“我家卡桑不识字啊。”

土方淡淡白他一眼:“这幅样子进来是准备干吗?话说在前面,我对你没什么兴趣,就算你全身涂满美乃滋。”

“谁会在身上涂那种东西?你的三观坏掉了吗多串?”

土方把烟灰掸到窗外,又把烟叼在嘴上。

“一副被人占了便宜的郁闷样子,土方君你是也受到月亮的影响了吗?”银时似乎在尝试打开话题,“还是真的在回来的电车上被不认识的大妈占了便宜吗?”

“先去把衣服穿上。”土方不想接话。

“啊?”银时皱眉,抓着毛巾的手无意识地更加用力一些,他有些焦躁,“这是什么回答?在听吗混蛋?”

土方的声音也变得有些烦躁不安。“我说先去给我把衣服穿上,哪个字你没听懂?”

银时不依不饶:“下命令之前先回答人的问题也是基本礼貌吧,你的教养又在哪里啊?”

“喂,你到底想怎样?”土方转过身,目光灼然地看向站在自己房间门边的人。

对方明显呆住了一下,显然是他表情不恰当地僵硬了。

两人之间的僵滞维持了几次深长呼吸的时间,一端是不知缘何的想要打破对方低落情绪的尝试,一端是本能展开全线抵触的自我隔离。两端都像是闷热房间里放着的蛋糕,奶油难看地微塌下去。

银时掩饰着他的局促动了动脚底。

他的动作像是打破了什么让人不能动的禁咒,土方突然间大幅度地朝他走过去,拽着他的手腕把他丢到床上,然后右腿从他身上跨过去,从手臂撑住上半身。

这次换做在银时清醒的情况下被丢出去,摔得他有几分懵。

土方低下头细细吻银时的嘴唇,左手抓着他还湿淋淋的头发,从脖子滑到胸膛滑到小腹。已经感觉到下身在变热的银时伸手去扯他束在裤腰里的衬衫下摆。在这个动作之后,土方猛地一惊松开了银时,直起身体站到了床边,胡乱把工作证摘下来扔到地上。

“喂……”他刚要说话,银时一个挺身从床上坐起来,起身用肘部顶着他的脖子撞向衣柜。

“你觉得很好玩吗,多串君?”银时有点气急的样子,他说完偏头去咬土方的嘴。

感觉到对方贴上来的身体,土方出于本性上前迎合,却又在感觉变得热烈的时刻甩开了银时。被打断两次对方已经气急攻心,膝盖直接顶上他腹部,扯着他衬衫的领子再次用他撞到衣柜上。

土方跟着恼火起来,扭过身体去锁银时的手臂,两人干脆扭打在一起,家具在冲击下跟着乱响,掉在地上的工作证也被踢到床底。

闹剧以土方最后大力把银时推出两三米远结束。他神色极端隔离:“你能不能不要住在我家?”

银时的眼被湿漉漉的刘海半遮着。他杵了片刻,拿上自己的衣服摔门离开。

 

土方坐在床边,他不能动。

他不能抵抗自己的抵抗。他不能抵抗对示弱的扼杀,也不能抵抗此刻的夜色。

 

8

 

银发的男人握着电话站在路灯下,夜晚薄凉的风让他缩了一下脖子。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有些轻慢。“既然是你选择把事办砸了,还有什么好问为什么的?那一半的款已经很宽容了,算作这段时间的苦劳。”

男人捏着电话:“呐,我说小哥,你们是从开始就在质疑我的工作质量吗?”

对方清脆地笑一声:“我们公司做事就这么严谨。工作已经结束了,就别再执着于与你无关的细节了。希望有机会再次合作,坂田先生。”

电话“咔哒”挂断。

“嘁。”银发男人忿忿从牙缝挤出一声来,把手机放进口袋。他站在灯光里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公寓楼,然后把双手都插在口袋里往反方向不紧不慢地走。

 

土方站在窗前,拉开一半的窗帘正好可以让他看到公寓楼外面某个路灯下那个卷毛在打电话。

他落俗地想着,应该在找借宿处吧。这么随随便便的男人十有八九有一票可以让他借宿的对象,高中同学?还是同事?或者某个在酒吧偶遇而相识的成功男人?土方忽然一扬手试图把脑海里奇奇怪怪的想法都赶走。

等下那人挂了电话,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下意识后退一步。

那身影走掉的瞬间,胸腔一闷。他看着那人背影在夜色里灯下显得落寞,牵着心的那根绳呼呼下坠,像是碰不到底。

他只是任凭那种荒诞的失落在全身蔓延,一动不动。

比起此时莫名的痛苦,他更抗拒如果把人追回来之后紧跟着的尴尬的深情。

土方呆站在那里,他希望银时能跑回来。

 

他的别扭持续到第二天早上看到空荡荡的房间之前。

土方刷牙的时候看到银时那支蓝色的牙刷,直接走出卫生间去拿手机。电话播出去响了三声,突然有人摁门铃。他走过去开门,门外银时正在努力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

银时瞥了一眼咬着牙刷满嘴泡沫的土方,终于把手机拿了出来。“起码让阿银我借宿到找到别的住处吧,你都失业了我还能顺便接济下你。”

土方摁掉手机。

银时低头去看来电显示,正在心里一惊,已经被身前的人唐突地抱住。他浑身紧张得收缩。过去了几秒,土方的声音在他脑后响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失业了?”

“猜都猜到了。”银时眼皮抬也不抬。

土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大概很蠢,动了动,却没松手。片刻地,他觉得安定。

 

几天后土方收到一封面试通知的邮件。他看着那个有些眼熟的公司名,正回想着是他投过简历的哪家公司,记忆一过电,他跟着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不明白那家抢了他的标、他根本连简历都不可能发的公司为什么要请他面试。

“大概是‘虽然这家伙搞砸了但是好像还有点用’这样,所以想要好心收留?”银时叼着草莓牛奶的纸盒含含糊糊地说。

“有点用是怎样啊?”土方把邮件来来回回看了几遍,“这是羞辱啊是羞辱,会上当才怪。”

银时垂着眼盯着纸盒。“已经是无业游民了还要坚持着怎样都好的自尊心吗,土方君?如果是耍帅的话阿银我就不配合膜拜了。”

“耍帅?”土方并没有仔细听她在说什么,抓住意味不明的音节反问回去。

银时漫不经心瞥一眼他的侧面,没再接话。

 

他们彼此在这段关系的两端朝着中点开始搭建不稳定的桥,一边走一边努力维持着平衡,或许在结点处就失去平衡而坍塌。他们坐在同一间房间里想着各自的事,情绪却在尝试着碰撞。

一颦一笑突然都变得刻意,仿佛在邀约,又像在迎合。

将从前的自己从现在刀刀分离出去,然后等着另一人将自己容纳进去。

土方看着银时,感觉到一些热烈堆积在喉咙里和胸腔心拍中。

“去兜风吧。”

 

9

 

    他站在床边,身后的人坐在床上从后面抱着他,呼吸粘在他背上。

他微微一动,想要转身正面拥抱他,却被对方禁锢住。好像他一动浑身就生出千万根刺来。

长久地维持着那个姿势,让他觉得好像他们应该是没有生命的雕像一样,连呼吸都是错误行为。

 

虽然口中说着不会上当,但是抖M如土方还是会迫于生计顶着对方明显羞辱的枪口上。

他拿着简历走进面试室时,冲田总悟正在跟坐在旁边的同事讨论着什么,看到他进来马上停下来,换上一副礼貌微笑的表情。

“哎呀各位,土方先生来了。”他伸手示意,“请坐吧,土方君。”

对方过分客气的语气让土方瞬间绷直了背。

“各位,这就是上次竞标的时候,输给我们的那位土方先生。”冲田笑着看他,“如此成功的事业,突然被我们打断,是不是有些不愉快呢?”

土方沉住气扫视着眼前几个面试官。“我们是不是应该跳过不必要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作为求职者对面试官提要求,土方先生你也算是少见了。”冲田将手肘放在桌面上,“呐,土方先生,求职压力很大吗?所以不得不放下面子来到让你丢掉饭碗的公司?”

“我参加所有回复了我简历的公司的面试。”土方调整了一下坐姿,他开始感觉对方的恶意明显。

冲田双手十指交叉。“呐,土方先生,你不会真的觉得我们是在诚心邀您加入吧?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发简历过来啊。”

土方脸色一变,怔愣地看了冲田几秒。

对方保持着那样微微的笑,眼神戏谑。

他缓缓站起身,抖了抖西装的袖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咬在嘴上,冷冷看了对方一眼。“我的业务能力和你们竞标成功的原因你应该都心知肚明,要不要邀请我加入就请自己下决断吧。”说完转身走出了面试室。

 

“然后你就走掉了?”银时睁大眼看了一下土方。

“啊,就那么走掉了。”土方把眼镜摘下来放在翻到一半的杂志上面,在床上坐直,“想说‘好酷啊’就说出来吧。”

银时撇撇嘴。“我想对方大概不会给你工作。”

土方把床头的空烟盒捏成一团。“我说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诶?”

“如果我没有找到工作,当然不管有没有找到,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以后要怎么办?”土方问出这句话时皱着眉,好像在做一件并非出于本意的事。

“怎么办……?”银时沉思了一下,“你是在说,我可以不付房租地住着吗?”

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突然间都克制住了继续说下去的冲动,默契地去做各自的事。

土方低头的瞬间,余光看到银发男人侧面绷紧的嘴角像系着看不见的线。

 

好像他还没来及仔细考虑,就默许那人住进他的家,占据他生活的一部分;默许他在自己情绪隐秘地低落时嘲笑自己,最后跟自己滚进一张床单;默许他在不固定的瞬间让自己觉得安心,推倒自己对依赖的抵触。

突然间他想到这些,随之而来复杂的情感跟着血液从头顶向下贯穿,让他一时无所适从。

他在深夜里醒来走进那人的房间,想确认那不是扰乱他的原因,却最终狼狈地贴着对方后背睡下。从此之后的日日夜夜,那竟然成为让自己睡得安稳的唯一方法。

 

若不是他,你不会让自己这么狼狈。

灯光不甚明亮的居酒屋里,浅色头发的年轻男人低头笑着,眼神流露出几分讽刺。

坐在他旁边的人只喝酒不说话,眼神埋在刘海的影子里。

“这世上很多人都在做自己未必认为对的事,但是很少有人真正在为此烦恼。”年轻人嚣张的脸显得很好看,“在烦恼的人果然都是笨蛋吧,想反驳自己但又拿不出勇气,不如死掉好了。”

一旁的男人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现在你坐在这里,难道不是因为在像笨蛋一样烦恼吗?”

对方闪过他的提问,在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贴近他侧脸,气息由远到近斩过来像看不到的刃。

浅色头发的男人偏过没有表情的脸凑过去,声音却听起来像在笑。“呐,你是在说,我跟你其实一样,是这样吗,坂田先生?”

 

10

 

清晨的每一道光都让身边的人的睡颜显得真切。好想做成手办一个用来收藏一个随身携带——啊啊这样想的我是不是有些变态,那就把实际用去掉好了。

工作日的早上,走得较早的土方站在门口穿鞋,然后想起什么,朝着还衣冠不整坐在饭桌前的银时说一声“我出门了”。

对方腮帮里塞着东西,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斜后方的角度看过去像是在边吃边笑。

 

“于是我们领教了世界是何等凶顽,同时又得知世界也可以变得温存和美好。”

 

——呐,多串君,世界它啊,是很残酷的。

“啊?突然间的,在说什么啊。”公寓的顶层天台上土方抱着一罐啤酒看着躺在旁边呆看着夜空的人,脚边的盒装寿司已经快被清空。

银时舒舒服服打个嗝,长出一口气。“活着本来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干嘛还要那么奋力地去珍惜什么呢?在阿银我心中,值得珍惜的也就只有中奖券和老二而已。”

土方冷笑一声表示嘲讽,熟练地摸出烟来点。

“土方君你有考虑过去做牛郎吗?”银时突然冒出来一句。

“哈?”

“土方君你啊,如果去做牛郎,应该可以成为NO.1的吧。”

“在说什么啊,谁要去做牛郎。”

“你就应该是那种搂着少女的腰然后说‘今天和昨天的你我都一样喜欢’的那种人,应该是把人哄得心甘情愿为你死八百回的那种。”银时叹了一口气,“却在这种时刻不会说好听的话。”

土方叼着烟接一句:“你是傻了吗?”

在夜色和凉风里银时发觉坐在旁边的人拉住了他的手,悄无声息得像是在手背上覆盖了一层微热的空气,然后力度才覆盖下来,对方五指偏执地找准指缝,与他的手交握。

他想坐起身来去拆穿此刻对方脸上刚好绷住的含蓄,让他微红着脸撇开他然后狠狠“嘁”一声。但是他更想把自己的手留在那层不属于他的温度下面,让心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不安而惊喜地微颤着。

夜色温良像是一头还没长角的鹿,湿润的眼默默而长久地注视。

气温过了零点变得更低,躺在地上几乎睡着的人哆嗦了一下半清醒过来,打个滚缩进旁边人怀里。

土方觉得冷,便抱紧他。

 

你隐隐觉得这也许是隔夜就消亡的梦,梦外面你会口诛笔伐讽刺它虚假,却还是在梦境投入了全部的自己。朝生暮死为了片刻的光与热,以为侥幸能躲过次日要将你烧成灰烬的太阳。

 

“你穿着我的衬衫干什么?”土方看着在衣柜前扣扣子的银时。

刚扣了顶上第一颗扣子,银时转头看他一眼。“扣子的线松了诶,一定不是我刚刚解开的时候太用力的原因。”

“所以说为什么要穿衬衫?”

“阿银我要去面试啊。”银时扣子扣到了一半,还隐约能看到腹肌,让土方视线顿了顿,“只是被派去面试一个什么……物流主管?啊啊,上进心这种东西就没有跟我一起从卡桑肚子里出来啊。”

“这么说起来……我面试通过了。”土方故作轻描淡写地看着银时说。

银时扣到最后一颗扣子,动作停了一下。“恩?我说的没错?虽然这家伙搞砸了但是好像还有点用?”

土方没吐槽,帮他整理了没有翻下来的领子。“好好面试。”

银时抬头看他,他们身高应该差不多,他可以刚好平视他的眼睛。他在那双深而静的眼里看到很多东西,也看到他自己。有什么东西将他从头到脚笼罩起来,把他单独隔绝开。

土方先行中断了他们之间微妙的眼神交流,眼神垂下来,紧接着银时就把额头贴上他的。

“啊,”他听到那个卷毛的声音,拖腔拖调死气沉沉,“好想死啊。”

 

面试的房间里,画着浓妆的女人心不在焉又翻了一遍银时的简历。例行的问题已经问完,她看了旁边另一位面试官,示意他说些什么。

对方也回他一个眼神,然后没什么感情色彩地瞥了一眼银时。他点个头:“好了,可以了。”

银时站起身,略鞠一躬,转身走出去。他下意识摸了一下领子,突然觉得一阵悲怆顶上胸口。

 

11

 

工作没有像土方预备好面对的那样给他难堪,冲田跟他不在同一个部门,也没有特意来找他麻烦。银时的工作面试也通过了,他们甚至还俗不可耐地去喝了一顿专门庆祝。

格调枯燥的小间里彼此步步相逼,让酒精助燃浑身都发热,偷得片刻欢愉般匆忙而剧烈。

偏偏在这样的时刻拼命觉得,喜欢他的肩他的背,喜欢他红色的眼,喜欢他仰着脖子被自己亲吻,几乎要燃尽在这之前人生的全部空虚。

银时勾住贴着自己的土方的脖子,半喘息着戏谑地笑了两声。

“笑什么?”土方松开他问。

对方一双微湿而不经意流露出迷蒙的眼看着他,音调蓦地婉转:“土方君,喜欢我吗?”

被银时突然而反常的媚态击中,土方怔愣在那里。

“答案是NO的话,阿银我就要收费了。YES的话,半价怎么样?”银时重新换上那副大义凛然赖皮的样子,然后轻轻地把头放在他肩上。

 

突如其来的动情感觉上跟背后忽然压过来的阴影也没差,总是刹那收紧肩背让精神进入戒备。

直到那阴影柔软而无害地覆下来,将自己全面包围。

挣扎着想要将彼此包围。

 

第二天这层漂亮外表剥落之前,土方跟冲田在复印间狭路相逢。

冲田递过一个皮笑肉不笑的挑衅表情,土方懒得看他,只是低下头用另一台空闲的打印机。打印的单调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空洞持续,让气氛变得凝滞。

“咳,”土方突然清了下嗓子,“对了,有件事想问?”

装着订书钉的盒子放在打印机盒盖边上摇摇欲坠。

“啊呀呀,让我猜下?”冲田伸手从盒子里拿出一段新的订书钉,盒子跟着往边上滑过去一点,“是策划案的事?”

土方转头看他:“所以说呢?”

“所以说,”冲田缓缓地笑了一下,“土方先生原来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土方拿起打印好的材料,轻轻皱眉,视线慢慢收紧。

冲田笑得更深一些。“原来坂田先生没有跟你交待啊。”

盒子终于掉下去,订书钉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土方没来得及愣住,瞬间只知慌忙弯腰去捡。他前半身前倾着,冲田含着笑意的声音却跟着拉近。“你还只当坂田先生只是送快递的吗?”

弯腰的动作让血涌上脑子,思维跟着炸开,他缓慢站直,爆炸后的残片顺着血管贯穿全身。

 

“啊,辰马吗?我想借宿。”

 

很多年前几个无父无母的街头野孩子被人收留起来,温柔地灌以谋生的技能,经年磨练出娴熟的摸包开锁销毁形迹种种技能,然后发展为一个鲜为人知的精英“盗窃”团体,其服务对象皆为高端用户——富有的私人组织或者会社财团,专门为其解决对手带来的麻烦,获取机密文件或者击破保安系统。组织的领导人是个只活在坊间传言中的人,其精英团队中的业务高手也只能经线人联系。组织因其稳固性与隐秘性甚至无法被司法机构追踪。

传言团队在若干年前因为头目遇害而解散,能找到当年的那些业界高手的已是寥寥。

 

“我听说,土方先生和坂田先生关系很亲密,原来也并不是无话不谈的嘛。”冲田整理好文件,最后给了土方一张无辜的脸,走出了复印件。

土方迟疑地移动了下脚步,身体跟着攥紧的拳顺着劲微微地抖。

他站着不动听了一会儿,然后换回平静冷漠的脸走出去。

他沉淀着,抵抗住所有想要求得对方言表的冲动。

他几乎想象着那个银发的男人就站在他背后,而他拼命用背影给予他愤怒和绝望。

 

打开家门的那个瞬间,某种预感将土方推上前一步。他站在家门前往里看,已经嗅出什么缺失掉的气息。客厅的正中央放着一只纸箱。

土方反应过来两件事,第一,他认得那只纸箱,那是他打包给银时让他帮忙寄走的前女友的东西。

第二件事,那人已经彻底而干净地走了,甚至都不会留下任何属于他的东西。

他落俗地掏出手机打那个男人的电话,然后落俗地没有接通。

土方的肩线不明显地一点点垮塌下来。他走进没有开灯的房间,坐在椅子上,弯下腰用手撑住额头。仿佛低头就能嗅到自己身上沾染着别的谁的味道,此刻闻起来有了腐败的迹象。

他把自己埋进死寂和黑暗中,任凭其吞噬。

 

12

 

第二天将土方惊醒的是门铃。他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昨天的衬衫和西裤,跌撞着跑去开门,门外前女友朝他露出一个生日惊喜一样的笑。

他木然而呆滞地看着她拖着小巧的行李箱走进来,一时间失语。

“真是让我等了好久啊十四,不过好在我足够耐心,就知道,你一定会道歉的。”对方在客厅里翻翻看看,听起来很愉快,“昨天那一大束玫瑰送来的时候我正在上班,女同事都很羡慕哦。没看出十四你也是偶尔会浪漫的家伙嘛。”

土方回神让匪夷所思的视线跟上她的动作。

“啊啦这个是……”前女友打开地上的纸箱,“我的东西……”

“那个是……”他终于艰涩地开口。

“我还以为你都丢掉了……原来都一直留着吗,十四?”对方感动的表情差不多达到一个新的极值,楚楚可怜含着泪的眼直视着土方。

“那原来是要……”他停下来没有再往下说,也丝毫没有回应冲上来的女友的拥抱。

你是早已经想好了这一步吗?

从昨天到此时,土方第三次动弹不得地呆在原地,只能感到脑海里的锚持续下坠。

 

他从没想过一个人能如此彻底地从生活中退出。

他才发现他没有任何那个人的熟人朋友的联系方式,没有他工作单位的地址,没有他过去居所的具体地点。好像过去他只是在生活中单独挖出了一个空间将那人保存在里面,单独地隔离,却与剩下的部分没有任何连接。

 

土方默许了女友的入住,默许了她将个人用品堆满了银时睡的那张床,默许了她把摆不下的鞋子放进银时用来塞制服的柜子。他默许她将那人的痕迹全部掩埋。

他不再光顾他们一起去过的居酒屋和便利店,也不再使用佐川急便,甚至不会再去任何建筑的顶层天台,像中学生一样幼稚而任性地抵触他生活中空掉的部分。那些没能当面拿出来对峙的、足以让他压制到浑身颤抖的情绪无处释放,而彻底地死在了心里。

最后一次挣扎是他向冲田打听银时的去向,对方依旧是用恼人地笑面对着他,轻巧地说“自从土方先生拿到我们公司的offer之后就再没见过了呢”。

他听出来对方话里还藏了七分意思,却再没追问。

在此之后的很长时间,他都没再跟任何人,也没听到任何人提起那个名字。

 

女友也察觉到他的态度较之从前的淡漠,已经变得有些脱离,睡前躺在土方身边顺着他的大腿往上摸,挑逗地吻他的脖子。

土方经不住对方技巧娴熟起了反应,翻身压过去夺回主导权。

差不多在同时的,那双红色迷蒙的眼掠过他脑海,他想起谁的脸那样看着他说“土方君,喜欢我吗?”,动作跟着停下来,兴致顿时索然。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没多久,女友就搬了出去。

某次和直接上级一起进餐,对方偶然间关心起他的个人问题。

“恋人的话,原来有一个,不过已经分开了。”

“是那孩子你哪里不喜欢?还是对方觉得你忙工作没时间陪她?”领导很积极地问。

“不,不是的。”土方低头看着自己的餐盘。

“那就是喜欢上别人喽?”

“不是的,”土方抬起了头,直直地看着对方的脸,“并不是这样的。”

 

并不是这样的。

 

进公司的第一次年会,土方在衣柜里找合适的衬衫搭配西装。

连试了几件都觉得除了白色其他看起来都不怎样,经常穿的一件刚洗过还没有晾干,他隐约记得堆叠在不怎么穿的旧衣服中还有一件,找出来试穿的时候略微闻到衣服压久了而沾染上的淡淡的潮气,让人不自然地怀旧。

扣到最上面一颗扣子的时候,土方轻轻一拉,扣子就连着棉线一起掉进掌心。

他愣了一下,猛然想起这是银时穿过的那一件。他是从上往下扣,而自己则是反方向。他从上往下慢慢把扣子依次解开,没等到把衬衫脱下来,先拿手掌摁住了眼眶。

 

并不是这样的。

 

13

 

土方的工作在此之后稳定下来。他打压了连工作单位都换掉的孩子气决定,新公司虽然曾卑鄙地给他当头棒喝,却是个工作氛围轻松又紧凑、员工向心力很强的单位。老板总是跟员工打成一片,在生意手腕上却毫无顾忌,让人潜到对手公司偷方案之类的小人之举也不是第一次。接触到上层的肮脏决定的人并不多,土方只知道冲田绝对是这些行动的核心执行者之一。

跟大众道德观和价值观相悖这点在某种程度上困扰着土方,出于什么原因却并不构成他另谋高就的动机。

刚代表公司完成一桩小型的并购,土方从会议室的椅子上站起身,对方代表是个金发蓝眸的英国人,伸过来与他握手用生意的日语说一句“很荣幸跟你们合作”。

土方不明显地笑一下:“Pleasure is all mine.”

和对方一起走出会议室正好碰到冲田。表情向来无辜的年轻人递给他一个轻蔑的笑。

“你们又捣了什么鬼吗?”他顺口问一声,甚至懒得停下来听答案。

 

因为在信箱的广告单上看到了美乃滋的促销,而在下班之后走了没有走的路,途径一条房子低矮陈旧的街巷。某幢半木质的二层建筑一楼是店面朴素的居酒屋,二层挂着灯没亮起来的牌子写着“20禁天堂”。

土方正将视线从二楼向下移动,一楼一个穿和服盘发髻的女人拉开门走出来泼水,年纪应该很大了身板倒是很直。看到土方走过去,她端着盆伸出去的手停顿了一下。

土方点个头,算是问候,正转头继续走,突然被对方叫住。

“先生,等下。”

对方眯起眼盯着诧异的他看了片刻。

“请问……有事吗?”土方皱起眉问。

“看你有些面熟。”对方开口,“朋友在我这里留了些旧物,你跟其中一张照片上的人有些像。”

土方的眉心舒展开一些。“是吗。”

“可能是认错了。”对方轻描淡写笑一下,“抱歉,请你继续赶路吧。”

 

樱花又开过一遍,日复一日生活和美乃滋的味道一样都没有变化。

Pub里遇到的叼着烟的摇滚女孩走过吧台旁的土方,停下来摁着他的肩借火,纹身从肩膀一路蔓延到手腕。

土方右手夹着自己的烟,美乃滋瓶子形状的打火机在左手上转了两下。“你多大?”

“大到足够决定我是不是可以吸烟。”女孩朝他慵懒地笑一下,“火机借我。”

土方咬住烟,笑了笑把打火机收进了口袋。

女孩的眼神瞬间掠过恶作剧般的狡黠,弯腰凑上前用土方的烟来点自己的烟。她打量着在这个动作之后定住的土方,有些讥讽地笑了出来。“干嘛?吓到了吗,叔叔?”

土方眨眨眼,那个瞬间他心尖簇拥起银发的男人在黑夜里凑过来的脸。

他怔愣地注视了妆容夸张的女孩几秒,然后又敛起表情。“打火机送你,作为回报,下次再不要这么跟人这么借火。”他收敛在灯光里的表情像冰川浸没在海水里的部分。

他在想他应该是走出来了的。

 

——打印机坏了?

——恩,这层打印间的机器上次跳电都烧坏了同一个部件,要到明天才能用呢,部长那边的打印机排好长的队。

土方有些烦躁地抓了下头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电梯下楼去用别的部门的打印间。

“啊,请问下这层的打印间……”土方随便抓住一个员工,对方转过脸,他的话音也跟着停住。

“啊……”对方也一起露出“这人我好像认识”的表情。

“山崎……?”

“山崎退。”对方挤出谦逊而尴尬地笑,“土方先生还记得我啊?”

土方只当是巧合,顺口问:“你也跳槽到这里了吗?”

“我一直在这里工作……”山崎脱口而出,然后突然打住,表情停滞了一下。

土方抓住了矛盾点,在对方后退一步的时候拽住他袖管。“一直?”

山崎避免对视移开眼神,干笑着抓了抓头发。

“你说一直,是什么意思?”

 

14

 

你对世界与日俱增的爱贯穿着你对他卸下防线的整个过程。你最终把他放在与世界同等的重量上,然后任凭后者将前者吞噬。

你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原来冲田先生跟您都提过这些事儿啊,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啊。我是公司专门派到潜在竞争对手公司那里当商业间谍的,偶尔也挖个角,土方先生的能力我也跟冲田先生多有夸赞。

想起银时那句“虽然这家伙搞砸了但是好像还有点用”,土方苦笑了一下。

“所以说,当时那份企划案,是我盗过来的。”山崎愧疚地朝土方笑着,“真是抱歉了,土方先生。在这边重新找到了工作,真是太好了呢。”

身边零星走过的员工不时投过没有含义的眼神,土方连顾忌都来不及考虑地抓住山崎的领子。

“抱、抱歉嘛土方先生,都是为了生存啊……”山崎紧张地赔笑。

“是你泄露了那份方案。”土方慢慢地说,“不是坂田银时。”

“坂、坂田先生在最后突然罢工,所以只好我自己顶上……”

土方松开手,眼神都变得松弛。

山崎将功补过一样地继续说:“不过听说,坂田先生在那之后没多久就被抓住判了刑。”

土方的眼神僵在山崎的脸上。

身后就是一片灰蓝的海,只要倒退一步就会后仰着坠入。

他后退一步,然后拔腿跑起来。

 

你根本就没有走出来。

你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土方站在那幢二层建筑前面,一楼的居酒屋挂着“お登势”的牌子。他走上前拉开门。

“是客人吗?现在才是下午,我们还没有开始营业……”老板娘登势走过来,看到土方犹豫不安的脸,“是你。”

土方停住两秒然后开口:“上次提到的照片,能不能让我看一下?”

艳色的妆在登势容颜衰老的脸上显现出不协调,但丝毫不掩盖她出于年龄优势的从容。她走到柜台后面,俯身取出一个盒子,打开翻找了一下。

“就是这个。说起来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照片……”登势把东西递出去。

是自己曾经的、在争执中被踢到床底的工作证,上面磁卡上印着自己二十二岁时的求职照。

“您说的熟人,他是不是有些……”土方突然语塞,不知如何形容,“他是不是姓做坂田?”

 

幼时和母亲一起去夏祭的时候,自己追着带狐狸面具的路边艺人挤在看烟火的人群里跑出好远,然后蹲在草丛里看他变戏法。

散场之后惊慌失措的母亲才找到玩累了坐在神社台阶上的自己,那时自己正因为重新看到母亲而雀跃,却被迎面狠狠扇了耳光。他没敢哭,因为母亲抱着自己已经先哭起来。

十四你吓死我了啊你要是不见了妈妈要怎么办。

他只是不明白,那时他不明白母亲的眼泪。

后来年纪大了,明白了自己是母亲余生唯一的寄托,终于将其中沉重窥见一斑。

那个银发的男人抵着自己的额头,死气沉沉地说好想死,你还当他只是没有积极面对人生耍孩子脾气。

 

“银时那家伙啊,他接工作挑剔的狠。”登势往土方的杯盏里添满酒,“你们公司的策划案里涉及到的工程材料部分,是被偷工减料的公司收买下来的。”

“被抓走之前,他把这些东西都交到我这里,说什么要去追逐自己的人生了,就知道他是自己准备好要被抓进去的了。熟人动用了关系,所以只判了两年。”登势停下来点一支烟,“要说理由的话,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土方听了许久,揉了揉眉心和太阳穴,将最后一杯酒喝掉。

“酒的味道怎样?”登势缓缓地问。

土方没有回答,只是将杯子一推,站起身留下钱。“告诉我这些,真是感激不尽。我择日再来拜访”他正要走,又问,“这张工作证我能不能拿回去?”

登势点头,眼见土方走到门边,又叫住他。“请问,土方先生,你是对银时来说很重要的人吗?”

土方已经拉开门,停顿一下又转过头,手上微微用力攥住那张工作证。

“他留了我的照片。”

说罢又像是强调什么一样。“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照片……但他留了我的照片。”

门外刚至黄昏的天光涌进来拥住他后背,像极了某种隐秘的怜悯。

 

15

 

日常会议结束之后上司叫住冲田:“今天没看到土方呢?”

“他翘班了。”冲田笑着抹黑了他的请假,“说是有个旧友要去探望。”

 

“啊啦我说是谁这么有情调,跑到这种地方来拜访……”银发的男人握着听筒隔着玻璃看另一侧的人,满不在乎地拉开宽松的监狱服领口挠胸。

“啊哈哈金时啊,除了我谁还会来看你啊。”戴墨镜的坂本辰马愉快地挠着头,“前段时间一直几大洲的飞来飞去差点就忘了给你送草莓牛奶,你知道非直系亲属的老子要花多少钱进来看你吗?居然就让我给你送草莓牛奶,你这家伙还真是……”

“金时你个头啊给我好好记住人的名字。”银时用胳膊支撑着死人脸打断他,“倒是有什么激动人心的新闻吗?阿银我无聊得都要发霉了。”

“在监狱里拉帮结派称王称霸还说自己无聊吗你这家伙?”坂本继续挠头笑,“激动人心的新闻难道不是再过两个月你就又能重见天日了吗?”

银时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其实这里也不赖啊,什么都给安排好了不用思考一日三餐吃什么这种愚蠢的日常。”他思考地很认真,“要不要考虑再呆一阵儿?”

辰马离开之后,银时正站起身要离开,狱警喊住他:“等一下,你还有一个人来探访。”

银时愣了愣,抬头去看玻璃那边走过来的人,心跳骤停一拍。

“哟。”对方用一张久违的装酷的脸看着他。

 

一道玻璃把此刻和彼时隔开,一时好像能看到一年多前的他和自己。

银时比从前瘦了一些,精神状态倒是看起来一样的萎靡。

土方抓起听筒看着银时,片刻失语。

“那个……土方君你要是继续在那里扮酷,时间就要没有了哦。”银时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加深了距离感。

土方回神与他对视了一眼:“……谁在扮酷啊,我只是在感慨时间神的伟大。”

“一段时间不见,中二症又恶化了吗?”银时煞有其事地皱眉。

“我从来没有过那种病啊。”土方意外地接下他的梗辩驳了一句。

突然的沉默落在玻璃两侧从听筒里一缕一缕向外泄出,沉默得让人难受。

快说些什么。土方心里催促着自己张口。插科打诨也好,他需要说些什么。他看到银时的上下唇动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土方君,”那人直视着他的眼睛,向来无神的双眸将神色收敛起来一些,“抱歉了,那时候不告而别。”

土方看到他慢慢朝自己展开了一个忍住了全部情绪的笑。

“抱歉了,向你隐瞒了那么多事。”

他不发一句注视那张脸,茫然无法辨认此刻他懒散表情里的五味杂陈。

“抱歉。”那笑容更加明显一些,和记忆中某点突兀地吻合。

土方看着他的样子突然下半身一热。那人身上凝结着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自己求之不得的东西,顺着视线一直灼烧到他全身,让他的欲望就要冲破那层玻璃与眼前的人激烈地厮缠。

“土方君?已经要睡着了吗?”银时的表情重新松弛下来。

“……你出狱的时候我来接你。”土方的语速有些急促,“之后的事情在那之后再说。可以的吧?”

“可以是可以怎样都好啦,倒是多串你没事吗?”

土方停顿了一下。“那个时候你问我的问题,喜欢你吗什么的,”他对上银时等待的眼,“答案是yes啊。”他没有等着去看对方的表情,放下听筒站起身冲了出去。

银时的眼神里荒芜的情绪像退潮后沙滩上裸露出来的岩石,还披着潮湿的深色。

是喜欢。

 

卫生间隔间里土方坐在马桶盖上用手撑住额头,脸上的潮热正顺着脖子往下褪去。

他用那只手扶住眼眶,更加俯下身去一些。

那个很久之前就被问到的问题,跟着很久没有见到的脸重新被翻到眼前,才终于说出了答案,竟然让自己激动得颤栗起来。

土方捂着脸,肩膀大幅度抖动着。

他哭了出来。

 

16

 

四月的时候土方和同事一起去了公司的疗养旅行,从岚山一路到金阁寺和平安神宫,典型的外境游客旅游路线。他并不是多愁善感到可以赏樱而伤情的类型,至多也只能想起儿时大人骗小孩子“樱花树下埋死人”这样的谎话,然后中二地嗤笑一声。

众人树下赏樱喝酒的时候,冲田又与他作对说土方先生最擅长作诗了不如就借着酒兴来两句吧。

土方连连推辞不过众人起哄,只好清清嗓子,装模作样酝酿起来。

岁月常相似,花开依旧人不复,流年尽相催。*

在应情的场景里念了应景的诗,土方却皱了皱眉。他想自己应该并不意图试探这情绪的根源。

那时他还没有在公司里认出山崎,已经对自己沉默了很久。

 

登势给土方的盒子里,大部分都是一些过期的用过的中奖券之类的没用的东西,居然还有几张捐出善款的官方感谢信,除此之外还有一粒扣子,样式跟那件银时穿过的衬衫上的一模一样。

或许只是巧了因为这扣子的款式极其普通,或许是他没有注意到掉扣子的那个位置多了几个凌乱的针眼。

明明不是细心的会注意这种小事情的人,偏偏失败地掩饰了这么微末的瑕疵。

你也知道你做的事都是徒劳。

 

楼下的山崎又一次被“调职”。冲田从来不顾忌跟他谈论这些上级指定的小动作,每次末了还不忘讽刺他一遍。

“X公司这次内部作假的报账也是找人黑出来的咯,啧啧,网络安全极弱销账技术倒是很到位……”

土方不愿听他在那里刺耳地发言,把文件丢下就往回走。

他看着整个办公层,这在他心里也不过死水一片,映着他要生存的星光夜色的虚影。

他爱上的并不是这个世界。

 

天刚刚热起来,只能听到零星的蝉鸣,势单力薄地预告接下来排山倒海的主力攻击。太阳明晃晃地晒下来,远处的景物已经能看出蒸腾而变形的感觉。

土方站在一片不足以遮蔽他全身的树荫里,衣料慢慢吸附了汗水粘在后背上。

他从树荫里走出来,背后晒到的部分瞬间又被针芒刺入的感觉。

太阳那么大,又能躲多久,日光略一转换角度就将某个部分曝露出去。

滚轮打了几次都不跳出火苗,土方叼着烟努力让自己不要烦躁起来。他重新走到树荫里去,火机迸出两颗火星,火苗跳出来。

慢慢地起了一点风,夹带着闷热的空气扫动头顶的树叶。

他心里装着一个人的脸和余下全部,沉得有些喘不上气。抵触的情绪从脚底发烫的地面往上走,到达发梢,然后猛地泄劲落了一身。

他还不能喜欢这个世界。

 

“看看这外面的大晴天,可不要再进来了。”送银时出来的狱警年龄大约也有四五十,颇为严肃又慈祥地在银时肩上捏一把。

“说不定哪天想念大叔你了,又回来住个三五日也有可能。”银时贱兮兮地朝他笑一下,他抬起腿,跨出了那道门。

他眯起眼睛抵抗直白的阳光,视线看着外面的墙和树和万物,好一会儿都没有停留在什么上面。

他踟蹰了一下,决定等一下。

轻微的蝉鸣让他想起黑发的男人在夏天的末尾突然很少女情怀地抱怨,明明七日就死了,还那么卖力,不是很可悲吗。他记得那时自己狠狠吐槽他说你知道为了这七天,这些家伙在不见天日的地下蛰伏了多少年吗,不卖力才是遗憾啊。

好像已经不是吐槽的范畴了。

某个晚上那人坐在窗边抱着要爬回自己房间的自己一动不动,想要转身到正面却反而被锁得更紧。他不知道他背后的人什么眼神什么表情。

一片厚重的云移动过来短暂把太阳藏住。

银时盯着脚下变得不明显的影子,磨了一下鞋底,弯腰把鞋带重新系紧。

他又看了一遍眼前无人来迎的路,然后迈开步往前走。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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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雪写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开始明显感觉到跟《抵触》的文路重合了,类似的设定,类似的展开,甚至出现了相似的【家门口的拥抱】【银时莫名的消失】的桥段,只是结局和最后像表达的东西不一样罢了。

这种架空的设定总是会让我陷入雷同的pattern里OJZ,但是自己回过头去看还是更喜欢《抵触》也说不明白为什么。《三日雪》最后完全就是根据自己的消极思想在天马行空地忽悠了,但是这一篇确实是极其深沉地在写【土银】……起码感情上是这样。

反正再也不会写这种设定和风格的文了。OTZ

 
标签: 土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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